杨邃庵,就是杨一清,他一生为官五十余年,善于处理边疆事务,有“出将入相”的美誉,是明代中叶著名的政治家,不过他的宦海生涯也是三起三落,历经挫折。阳明先生曾经在杨邃庵门下学习。嘉靖皇帝即位后,王朝内忧外患,内有天灾人祸,外有蒙古侵犯边疆。朝廷宣召年过七十的杨邃庵管理西北边务。嘉靖二年,阳明先生给老师写了这封书信,力劝他临危受命。嘉靖三年,杨邃庵任兵部尚书、左都御史,总制陕西三边军务。
这封书信写于嘉靖二年,阳明先生五十二岁,在浙江老家为父亲龙山公守孝。当时,杨邃庵已经上任了,阳明先生为什么还要再给他写信呢?
自明公进秉机密,天下士夫忻忻然动颜相庆,皆为太平可立致矣。门下鄙生独切生忧,以为犹甚难也。
信的第一段,说 明公入阁后,士大夫们都觉得天下太平了。但我还很忧虑,认为这件事情没那么简单。
阳明先生为什么这么说呢?杨一清出将入相,能力肯定没问题,但是,他人虽来了,他的心还没有到。这样的一种状态,就不能真正担当起来这份责任,而一旦出现问题,逃不掉罪责。
亨屯倾否,当今之时,舍明公无可以望者。则明公虽欲逃避乎此,将亦有所不能。然而万斛之舵,操之非一手;则缓急折旋,岂能尽如己意。临事不得专操舟之权而偾事,乃与同覆舟之罪,此鄙生之所谓难也。夫不专其权而漫同其罪,则莫若预逃其任;然在明公,亦既不能逃矣。逃之不能,专又不得,则莫若求避其罪,然在明公,亦终不得避矣。天下之事,果遂卒无所为欤?
他在信中说,要想让国家转危为安,当今天下,除了您没有其他人可以指望了。您即使想要逃避这份责任,恐怕也不能逃得掉。然而万斛之舟,船舵如果不是自己一手操控,那么,行船的快慢、折返,又怎能尽如己意?临事之时,如果自己不能独掌操舟大权而败事,这与覆舟之罪等同,这就是我所说的“难”啊。如果因为不能专权而同覆舟之罪,那么还不如早点逃避这一责任。但是对您来讲,这份责任已无法逃避。责任不能逃,专权又做不到,那还不如想办法逃避其罪,但是对您来说,终究也无法避罪。天下之事,果真是无能为力了吗?
阳明先生一番话,为老师分析了当前的情势。紧接又提出了自己的分析。
夫惟身任天下之祸,然后能操天下之权;操天下之权,然后能济天下之患。当其权之未得也,其致之甚难,而其归之也,则操之甚易。万斛之舵,平时从而争操之者,以利存焉。一旦风涛颠沛,变起不测,众方皇惑震丧,救死不遑,而谁复与争操乎?于是起而专之,众将恃以无恐,而事因以济。苟亦从而委靡焉,固沦胥以溺矣。故曰“其归之也,则操之甚易”者,此也。
唯有敢于身任天下之祸,然后才能掌握天下之权;唯有掌握天下之权,然后才能拯救天下之患。只有不畏艰险,为了民众舍生忘死的人才堪当大任,才能成就大事。当尚未拥有这份权力时,想要获得它很难;然而一旦获得,那么掌控起来又很简单。
因为当有利可图的时候,小人们会一拥而上,争权夺利。就像一艘大船,顺风顺水的时候,很多人为了利益,纷纷争着去掌舵。不过,一旦遇到大风大浪, 事态变化莫测,这些人就会惊慌失措,逃命都来不及,哪里还会有心思去抢着掌舵? 当此危难之际,若有人能挺身而出,专操舟权,众人就有所依仗而心无恐惧,最终危难也能得以化解。
反之,假如面对危难,跟大多数人一样,不敢奋起有为,其结果必然是陷入沦陷的困境。阳明先生说,我所说的“一旦获得,那么掌控起来又很简单”,其原因就在于此。
古之君子,洞物情之向背而握其机,察阴阳之消长以乘其运,是以动必有成而吉无不利。
这里的君子,不能简单地理解为温文尔雅的“谦谦君子”,而是能够展现天地万物一体之仁的大人。他们拥有仁爱、智慧、胸怀和能量。人性有恶、有善,必须要有智慧和能量,才能抑恶扬善。
阳明先生说,一个真正有道的领导者,他对宇宙人生都有一份深刻的洞察, 对于事情的发展趋势能预先判定,他在做事之初就知道他一定能事。这是一种坚定的、毫不动摇的信念,是种一往无前、势不可挡的力量。
夫权者,天下之大利大害也,小人窃之以成其恶,君子用之以济其善,固君子之不可一日去,小人之不可一日有者也。
阳明先生说,“夫权者,天下之大利大害也。”权力,具有巨大的能量,乃是天下最能利人也最能害人的东西。小人窃取权力以成其恶,君子掌握权力以济其善。用来作恶还是为善,完全在于使用者是谁,怀着什么样的一颗心。所以,权力,君子不可一日无,小人不可一日有。
故君子之致权也有道:本之至诚,以立其德,植之善类,以多其辅,示之以无不容之量,以安其情;扩之以无所竞之心,以平其气;昭之以不可夺之节,以端其向;神之以不可测之机,以摄其奸;形之以必可赖之智,以收其望。坦然为之,下以上之:退然为之,后以先之,是以功盖天下而莫之嫉,善利万物而莫与争。
下面这一段非常精彩,阳明先生告诉我们作为领导者如何掌握权力,他说,立德本于至诚。拥有一颗无我利他的至诚之心,其德就会坚实无比;然后还需要扶植有德之士,以增强辅佐的力量;示之以无所不容的心量,以安稳其情绪;扩之以不争强好胜之心,以平和其心气;昭之以不可动摇的气节,来端正其趋向;神之以难以测度的计谋,以震慑其奸伪;展现必可仰赖的智慧,以赢得众人所望。坦然为之,下即是上;谦卑为之,后便是前。如此,即使功盖天下,也无人嫉恨,善利天下万物而莫与人争。
此皆明公之能事,素所蓄而有者,惟在仓卒之际,身任天下之祸,决起而操之耳。
而这些都是老师您所擅长之事,你素来就具备这份能力,需要您做的就是在仓促事变之际,毅然身任天下之祸,决然勇操天下之权而已。
此时此刻,正是君子应当站出来担当的时候,义不容辞地带领众人共度难关。所以说,是非即成败,成就看担当。担当是一种美德,是一种财 富,是这个社会最稀缺的资源。
某受知门下,不能效一得之愚以为报,献其芹曝,伏惟鉴其忱悃而悯其所不逮,幸甚。
信的最后,阳明先生说,在您门下深受知遇,我却无法奉上一点有价值的看法作为报答,只能谈一点浅陋之见,唯望您理解我的诚意并体谅我的不足。幸甚! 这是阳明先生对老师的诚意,也是一位有道之人对国家、对百姓的诚意。
因这份至诚所表现出的担当,在阳明先生身上就太多了。1519年,身任赣南巡抚的阳明先生在奉命平定福建叛军的路上,听到宁王朱宸濠谋反的消息,想到叛军从南京向北京打,所到之处生灵涂炭、民不聊生,阳明先生在手无一兵一卒的情况下号召天下,举兵勤王,召集了不到两万人,用了不到40天的时间,平定了拥兵十万、筹划十年的宁王之乱。
1528年,阳明先生去世的前一年,朝廷下诏,要他去平定别的官员搞不定的广西思恩、田州的叛乱,当时他的身体已经非常衰弱,而且已被封新建伯、弟子满天下,功成名就,他完全可以回绝。但是他还是去了,并且不费一兵一卒,让叛匪自缚来降,又用赣南治理的方法,兴办社学、制定乡约,化育人心。不仅如此,他通过调查,了解到百姓心中的更大的担心是八寨、断藤峡的匪患 ,于是,他又平定这里的匪患,还冒着酷暑翻山越岭,实地踏查,给朝廷上了一份奏折《处置八寨断藤峡以图永安书》,分析这一地区匪患横行的原因,奏请朝廷改立卫所、开设县治,使这一地区长治久安,百姓安居乐业,而他自己却因劳累过度,再也没能回到家乡。这就是一位有道之人的责任担当。
阳明先生的心学是内圣外王之道,诚意、正心、格物、致知,修身、齐家、治国、平天下,内圣,必然外王。这篇文章里讲了一个“权”字,就是权力的“权”。我们最后总结一下这篇文章的四个要点,和大家分享:
第一个要点,当仁不让。阳明先生说一个人“临事不得专操舟之权而偾事”,如果失败的话,同样承担“覆舟之罪”。但是你又不能“预逃其任”,也不能“求避其罪”。其实“逃”和“避”都不是真正的解决之道,真正的君子应该在此时当仁不让,无所待而行。阳明先生在初到赣南时,曾经两次上书朝廷,终于申请下来王命旗牌,用于带兵,遇事不必请示,可自行斟酌,这样,能够做到及时奖罚,激励人心,军队士气大振,为赣南剿匪招募、训练了一支生力军。
第二个要点,就是一个当权者应该在怎样的时机之下去担当。
阳明先生说一一个人要“身任天下之祸,然后能操天下之权,操天下之权,然后能济天下之患”。乱世和治世小人不愿意掌权,因为乱世的时候小人要避祸,治世的时候,小人无利可图,此时正是君子大有作为的时候。担当不仅仅是一种美德,它还是一种机遇,是成就事业和人生的途径。
第三个要点,就是一个当权者的能力。阳明先生认为,一个拥有权力的人,要拥有这样的能力: “洞物情之向背而握其机,察阴阳之消长以乘其运”,这样的人才能“动必有成而吉无不利”。一个真正的当权者,一定不是简单的使用权力的人, 他的内心拥有智慧和能量,才能运用这个权力,才能“吉无不利。这样的人足以“定国本而安社稷”,领导干部、企业经营者、管理者拥有这样的能力,就能利益社会、利益民众。
第四个要点,阳明先生谈到这个权力是大利大害。 君子应该“致权有道”,如何“致权有道”呢? 就是上面一段精彩的论述。这样的人才能够“身任天下之祸”,“可以免于天下之祸”。在大利大害面前,只有这样的人才可以经受得住大风大浪,只有他们去担当,才能带领人们走向光明,才可以带给这个社会国家安宁与和平。
圣人之道,吾性自足,每个人心中都有无尽的宝藏,即便是作为普通人,我们也要在工作生活中做到尽己责、不抱怨、有担当。我们向这个世界付出什么、付出多少,这个世界就会十倍、百倍地复制粘贴还给我们。只要我们时时觉察自己的起心动念,扫除自己的那八颗心,在事上磨练,素其位而学,无所待而行,就是在为社会贡献我们的力量。久而久之,我们自己就会变化气质,我们的生命就会越来越有力量、越来越舒展、越来越庄严。